繁体版 简体版
三叶屋 > 其他 > 型世言(出版) > 第十回 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

袵席藏戈,虿蜂有毒,不意难防。嚬笑轻投,威权下逮,自惹抢攘。英雄好自斟量,猛然须奋刚肠。理破柔情,力消**,千古名芳。

右调《柳梢青》历代常因女色败亡,故把女色比做兵,道是女戎。我道内政不出壶,女人干得甚事?若论如今做官,能剥削我官职,败坏我行谊,有一种男戎。男戎是甚么?是如今门子。这些人出来是小人家儿子,不大读书,晓得道理,偶然亏得这脸儿有些光景,便弄入衙门。未得时时节,相与上等是书手外郎,做这副腻脸,捱他些酒食;下等是皂隶、甲首,做这个**,骗他银子。耳朵里听的,都是奸狡瞒官作弊话;眼睛里见的,都是诡诈说谎骗钱事。但只是初进衙门,胆小怕打,毕竟小心,不过与轿夫分几分押保认保钱,与监生员递呈求见的,骗他个包儿,也不坏事。常恐做官的喜他的颜色,可以供得我玩弄;悦他的性格,可以顺得我使令,便把他做个心腹。这番他把那一团奸诈藏在标致颜色里边,一段凶恶藏在温和体度里面。在堂上还存你些体面,一退他就做上些娇痴,插嘴帮衬。我还误信他年纪小,没胆,不敢坏我的事,把他径窦已熟,羽翼已成,起初还假我的威势骗人,后来竟盗我威势弄我,卖牌批状,浸至过龙、撞木钟,无所不至。这番把一个半生灯窗辛苦都断送在他手里了。故有识的到他,也须留心驾驭,不可忽他。我且道一个已往的事。

我朝常州无锡县有一个门子,姓张名继良。他父亲是一个卖菜的,生下他来,倒也一表人材。六七岁时,家里也曾读两句书,到了十四五岁,越觉生得好:双眸的的凝秋水,脸娇宛宛荷花蕊。

柳眉瓠齿绝妖妍,贯玉却疑陈孺子。恰也有好些身分,浅颦低笑,悄语斜身,含情弄态,故故撩人,似怨疑羞,又频频拒客。

徒倚类无骨,娇痴大有心。

疑推复疑就,个里具情深。可惜一个标绝的小厮,也到绝时年事,但处非其地,也不过与些市井俗流、游食的光棍,东凹西靠,赚他几分钱罢了。不料十五岁上娘亡,十六岁上爷死,这样人家穿在身上、吃在肚里,有甚家事?却也一贫彻骨。况且爹亲娘眷都无,那里得人照管。穿一领不青不蓝海青,着一双不黑不白水袜,拖一双倒跟鞋,就是如花似玉,颜色也显不出了。房钱没得出,三餐没人煮,便也捱在一个朋友家里。不期这朋友是有妻小的,他家婆见他脸色儿有些丰艳,也是疑心。不免高兴时也干些勾当儿,张继良不好拒得,浅房窄屋,早已被他知觉,常在里边喃喃骂,道:“没廉耻!上门凑!青头白脸好后生,捱在人家,不如我到娘家去,让你们一窠一块。”又去骂这家公道:“早有他,不消讨得我。没廉没耻,把闲饭养闲人。”就茶不成茶,饭不成饭,不肯拿出来,还饶上许多絮聒。张继良也立身不住,这朋友也难留得。又捱到一家朋友,喜是光棍,日间彼此做些茶饭儿过日,夜间是夫妇般。只是这人且会吃寡醋。张继良再穷,也便趁着年纪滥相处几个,他知得便寻闹,又安不得身。亏得一个朋友道:“锡山寺月公颇好此道,不若我荐你在那边栖身。”便领他去寺中,见月公道:“我这表弟十六岁,父母双亡,要在上刹出家,我特送来。”月公道:“我徒弟自有,徒孙没有,等他做我徒孙罢。”就留在寺中。这张继良人是个极会得的,却又好温性儿,密得月公魂都没,替他做衣服,做海青。自古道:人要衣装,马要鞍装。这一装束便弄得绝好了。

也是他该发迹。本县何县忽一日请一个同年游锡山。这何知县是个极好男风、眼睛里见不得人的。在县里吏书皂快,有分模样的便一齐来,苦没个当意的。这时同年尚未来,他独坐,甚是无聊,偶然见张继良一影,他见是个扒头,便道:“甚么人?”叫过来问时,是本寺行童。何知县道:“不信和尚有这等造化。我老爷一向寻不出一个人,问他有父兄么?”道:“没有。”那答应的声儿娇细,一发动人。就道:“你明日到县伏侍我罢,我另眼看你。”他自吃酒去了。月公得知,甚是不快活,道:“怎么被他看见了?父母官须抗他不得。”两个叙别了一夜,只得送他进县,分付叫他小心伏侍,闲暇时也来看我一看。一进衙门,何知县道:“你家中无人,你就在后堂侧边我书房中歇落。”本日就试他,是惯的,没甚畏缩,还有那些媚态。何知县就也着了迷,着库上与他做衣服,浑身都换了绸绫。每日退堂,定要在书房中与他盘桓半日,才进私衙。他原识两个字,心里极灵巧,凡一应紧要文书、词状简札,着他收的,问起都拿得来,越发喜他有才。又道他没有亲眷,没人与他兜揽公事,又向在和尚寺里,未免晓得在衙门作弊,况且又在后堂歇落,自己不时叫在身边,也没有关通,凡事托他做心腹,叫他寻

访。

不知这衙门中,书吏、皂甲极会钻,我用主文,他就钻主文;我用家人,他就钻家人。这番用个门子,自然寻门子。有那烧冷灶的!不曾有事寻他,先来相处他,请酒送礼,只拣小官喜欢的香囊、扇子、汗巾之类送来,结识他做个靠山。有那临渴掘井的,要做这件,大块塞来,要他撺掇。皂甲要买牌讨差,书吏要讨承行,渐渐都来从他。内中也有几个欺他暴出龙,骗他,十两公事做五两讲。又有那讨好的,又去对他讲,道这件事毕竟要括他多少,这件事不到多少不要与他做。他不乖的,也教会了,况且他原是个乖的人。但是官看三日吏,吏看三日官。官若不留些颜色,不开个空隙把他,他也不敢入凿。先是一个何知县,因他假老实,问他事再不轻易回复,侧边点两句,极中窍,便喜他,要抬举他。一日佥着一张人命牌,对张继良道:“这差使是好差,你去,那个要的,你要他五两银子,佥与他。”一个皂隶莫用,知得就是五两时银来讨。正与张继良说,一个皂隶魏匡,一个眼色,张继良便回莫用道少。这边魏匡就是五两九成银递去。张继良见光景可掯,道要十两,魏匡便肯加一两。这边一个李连忙央一个门子,送八两与张继良。魏匡拿到银子来,这厢已佥了李连,张继良已将牌递与了。一日有张争家私状子,原烧冷灶的一个吏房书手陈几,送他两匹花绸,要他禀发。张继良试去讨一讨,不料何知县欣然。

这番衙门里传一个张继良讨得差,讨得承行,有一个好差,一纸好状子,便你三两,我五两,只求得个他收。他把几件老实事儿结了何知县,知县说着就依,他就也不讨。讲定了见佥着这牌,便道原差某人、该差某人,某人接官该与、某人效劳该与,何知县信得他紧,也就随他说写去。呈状也只凭他,道是原行,或是该承。还有巧利,该这人顶差,或该他承应,他把没帐差牌呈状,踏在前面,佥与了他,便没个又差又批的理,这就是夺此与彼的妙法。到后他手越滑,胆越大,人上告照呈子,他竟袖下,要钱才发。好状子他要袖下,不经承发房挂号,竟与相知。莫说一年间他起家,连这几个附着他的书吏、皂甲,也都发迹起来。何知县也道差使承行左右是这些衙门里人,便颠倒些也不是坏法,故此不在意。不知富的有钱买越富,穷的没钱买越穷,一个官、一张呈状,也不知罚得几石谷、几个罪。若撞着上司,只做得白弄,他却承行差使都有钱赚,他倒好似官了。

其时一个户房书手徐炎,见他兴,便将一个女儿许与他,一发得了个教头,越会赚钱。却又衙门人无心中又去教他,乘有一个人有张要紧状子,连告两纸不准,央个皂隶送二两,叫他批准。皂隶因而就讨这差,自此又开这门路。书手要承应,皂隶要差,又兜状子来与他批,一二两讲价。总之趁着这何知县,常与他做些歪事,戏脸惯了,倚他做个外主文。又信他得深了,就便弄手脚,还不曾到刑名上。争奈又是狱中有狱卒牢头,要诈人钱,打听有大财主犯事,用钱与他,要他发监,他又在投到时,叫写监票,可以保的竟落了监,受尽监中诈害。人知道了,便又来用钱,要他方便。至于合衙门人,因他在官面前说得话,降得是非,那个不奉承?那个敢冲突他?似库书库吏收发上有弊,吏房吏农充参,户房钱粮出入,礼房礼仪支销,兵房驿递工食,刑房刑名,工房造作工价,那一房不要关通他?那一处不时时有馈送?甚至衙头书房里都来用钱,要批发,二三四衙都有礼送他,阖县都叫他做张知县。

先时这何知县也是个要物的,也有几个过龙书吏,起初不曾合得他,他却会得冷语,道这事没天理,不该做的,那何知县竟回出来。或时道这公事值多少,何知县捏住要添。累那过龙的费尽口舌,况且事又不痛快,只得来连他做。连着要打那边三十,断不是廿五下;要问他十四石,断不是一两三;要断十两,断不是九两九钱。随你甚乡官阔宦,也拗不转。外边知县消息,都不用书吏,竟来投他。他又乖觉,这公事值五百,他定要五百;值三百,定要三百。他里边自去半价儿,要何知县行。其余小事儿,他拿得定,便不与何知县,临审时三言两语一点掇,都也依他。外边撞太岁、敲木钟的事也做了许多,只有他说人是非,那个敢来说他过失?把一个何知县竟做了一个傀儡。

简书百里寄专成,闾里须教诵政声。

线索却归豪滑手,三思应也愧生平。

凡是做官,不过爱民礼士。他只凭了一个张继良,不能为民辨明冤枉。就是秀才举监有些事,日日来讨面皮,博不得张继良一句。当时民谣有道:“弓长固可人,何以见君王。”又道:“锡山有张良,县里无知县。”乡官纷纷都要等代巡来讲他是非。亏得一个同年省亲回来的周主事,

知道这消息,来望他,见一门子紧捱在身边。他看一看道:“年兄,小弟有句密语。”何知县把头一侧,门子走开。周主事道:“年兄,这不是张继良么?”何知县道:“是。年兄怎么认得?”周主事道:“外边传他一个大名。”何知县道:“传他能干么?”周主事说:“太能了些,几乎把年兄官都坏了。”何知县道:“他极小心,极能事。”周主事道:“正为年兄但见其小心,见其能事,所以如此。若觉得,便不如此了。外边士民都说年兄宠任他,卖牌准状,大坏衙门法纪。”何知县道:“这一定衙门中人怪他,故此谤他。”周主事道:“不然还道他招权纳赂,大为士民毒害。”何知县道:“年兄,没这样事。”周主事道:“年兄,此人不足惜,还恐为年兄害。外面乡绅虽揭他的恶,却事都关着年兄,小弟是极力调停。只恐陈代巡按临,上司有话,怎么处?”何知县颜色不怡,周主事也别了。

只见何知县走到书房中,闷闷不悦。张继良捱近身边,道:“老爷,适才周爷有甚讲?”何知县一把捏住他手,道:“我不好说得。”张继良道:“老爷那一事不与小的说?这事甚么事,又惹老爷不快?”何知县把他扯近,附耳道:“外边乡绅怪我,连你都谤在里边。周爷来通知。故此不快。”张继良便跪了道:“这等,老爷不若将小的责革,以舒乡绅之愤,可以保全老爷。”何知县一把抱起,放在膝上,道:“我怎舍得。他们不过借你来污蔑我,关你甚事?”张继良道:“是老爷除强抑暴,为了百姓,自然不得乡绅意。要害老爷,毕竟把一个人做引证。小的不合做了老爷心腹,如今任他乡绅流谤,守巡申揭,必定要代巡自做主。小的情愿学貂蝉,在代巡那边,包着保全老爷。”何知县道:“我进士官,纵使他们谤我,不过一个降调,经得几个跌磕,不妨。但只是你在此,恐有祸,不若你且暂避。”张继良道:“小的也不消去,只须求老爷仍把小的作门役,送到按院便是。”何知县道:“我正怕你在此有祸,怎还到老虎口中夺食?倘知道你是张继良,怎处?”张继良道:“不妨。老爷只将小的名字改了,随各县大爷送门役送进,小人自有妙用。”何知县还是摇头。

过了半月,按院巡历到常州。果然各县送人役,张继良改做周德,何知县竟将送进。也是何知县官星现,这陈代巡是福建人,极好男风。那张继良已十七岁了,反把头发放下,做个披肩。代巡一见,见他矬小标致竟收了。他故意做一个小心不晓事光景,不敢上前。那代巡越喜,道是个笃实人。伏侍斟酒时,便低着头问他道:“你是无锡那里人?”道:“在乡。”他脸也通红。代巡道:“你是要早晚伏侍我的,不要怕得。”晚间就留在房中。这张继良本是个久惯老手,倒假做个畏缩不堪的模样,这代巡早又入他彀。

温馨提示:方向键左右(← →)前后翻页,上下(↑ ↓)上下滚用, 回车键:返回列表

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页